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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华兹华斯诗17首

英国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威廉·华兹华斯(1770—1850)是“湖畔诗人”的领袖,在思想上有过大起大落——初期对法国大革命的热烈向往变成了后来遁迹于山水的自然崇拜,在诗艺上则实现了划时代的革新,以至有人称他为第一个现代诗人。
他是诗歌方面的大理论家,虽然主要论著只是《抒情歌谣集》第二版(1800)的序言,但那篇小文却含有能够摧毁十八世纪古典主义的炸药。他说诗必须含有强烈的情感,这就排除了一切应景、游戏之作;诗必须用平常而生动的真实语言写成,这就排除了“诗歌词藻”与陈言套语;诗的作用在于使读者获得敏锐的判别好坏高下的能力,这样就能把他们从“狂热的小说、病态而愚蠢的德国式悲剧和无聊的夸张的韵文故事的洪流”里解脱出来;他认为诗非等闲之物,而是“一切知识的开始和终结,同人心一样不朽”,而诗人则是“人性的最坚强的保卫者,是支持者和维护者,他所到之处都播下人的情谊和爱”。
这样崇高的诗歌理论过去何曾有过?但光有理论不足以服人,需要新的诗歌来体现它!
华兹华斯的天才在于:他不仅创立理论,而且本人就实践理论。他与柯尔律治合作的《抒情歌谣集》这本小书所开始的,不止是他们两人的文学生涯,而是一整个英国浪漫主义诗歌运动。
对于中国读者,华兹华斯却不是一个十分熟悉的名字。能读英文的人当然都看过他的若干小诗,如《孤独的割麦女》,但不懂英文的人却对他的诗没有多少印象,原因之一是他的诗不好译——哲理诗比叙事诗难译,而华兹华斯写得朴素、清新,也就更不好译了。原因之二是,他曾被评为“反动的浪漫主义”的代表,因此不少人未读他的作品,就已对其人有了反感。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是:他那类写大自然的诗在我国并不罕见,他的思想也类似老庄,因此人们对他无新奇感。
但他是值得一读的。除了历史上的重要性之外,他有许多优点,例如写得明白如话,但是内容并不平淡,而是常有神来之笔,看似普通的道理,却是同高度的激情结合的。法国大革命就曾深深激动了他,使他后来写下这样的名句:


幸福啊,活在那个黎明之中,

年青人更是如进天堂!

——《序曲》第十一章


他的山水诗极其灵秀,名句如:


我好似一朵孤独的流云


十分引人遐思!他的爱情诗,如这里选译的与一位名叫露西的姑娘有关的第三、四、五等首,也是极其真挚,极其动人,无一行俗笔,用清新的文字写出了高远的意境。他能将复杂深奥的思想准确地、清楚地表达出来,民歌体的小诗写得精妙,白体无韵诗的运用更在他的手里达到了新的高峰,出现了宛转说理的长长诗段。用这样的诗段他写出了长诗《丁登寺旁》,表达了大自然给他的安慰和灵感;接着又经营多年,写出了一整本诗体自传,题名《序曲——一个诗人心灵的成长》,开创了自传诗的新形式。在十四行诗方面,他将弥尔顿的豪放诗风发扬光大,用雄迈的笔调写出了高昂的激情,例如这样的呼喊:


啊,回来吧,快把我们扶挽,
给我们良风,美德,力量,自由!
你的灵魂是独立的明星,
你的声音如大海的波涛,
你纯洁如天空,奔放,崇高……


这也是过去以写爱情为主的十四行诗中罕见之笔,也说明两位爱好自由的大诗人如何心心相印!
总之,华兹华斯诗路广,意境高,精辟,深刻,令人沉思,令人向上;而又一切出之于清新的文字,确是英文诗里三或四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只是他后期诗才逐渐枯竭,所作变得冗长沉闷,又使人无限惋惜。



写于早春


我躺卧在树林之中,

听着融谐的千万声音,

闲适的情绪,愉快的思想,

却带来了忧心忡忡。


大自然把她的美好事物

通过我联系人的灵魂,

而我痛心万分,想起了

人怎样对待着人。


那边绿荫中的樱草花丛,

有长春花在把花圈编织,

我深信每朵花不论大小,

都能享受它呼吸的空气。


四围的鸟儿跳了又耍,

我不知道它们想些什么,

但它们每个细微的动作,

似乎都激起心头的欢乐。


萌芽的嫩枝张臂如扇,

捕捉那阵阵的清风,

使我没法不深切地感到,

它们也自有欢欣。


如果上天叫我这样相信,

如果这是大自然的用心,

难道我没有理由悲叹

人怎样对待着人?




反其道


起来,起来,朋友,丢开你的书本,

否则准成驼背!

起来,起来,朋友,舒展你的眉头,

何必多愁又受累?


山头上的太阳,

柔润而又新鲜,

在长长的绿色田野,

洒下了黄昏的甜蜜光线。


书!只带来沉闷和无穷烦恼,

不如来听听林中的红雀,

它唱得何等甜美!我敢担保,

歌声里有更多的才学。


再听画眉唱得多欢!

它也是一个高明的教士。

踏进事物的灵光里来吧,

让大自然做你的老师。


她有无数的现成财宝,

能向我们的头脑和心灵赐福,

自然地流露出健康的智慧,

还有真理让人鼓舞。


绿色树林里的一个灵感,

会教给你更多道理,

关于人,关于人的恶和善,

超过所有圣人能说的。


大自然带来的学问何等甜美!

我们的理智只会干涉,

歪曲了事物的美丽形态,

解剖成了凶杀。


够了!再不需科学和艺术,

把它们那贫乏的书页封住!

走出来吧,只须带一颗赤心,

让它观看,让它吸取。




“我有过奇异的激动”


我有过奇异的激动,

我不怕把它说出,

但只说给多情的人,

我曾有过的遭遇。


那时候我爱的姑娘

每天都像玫瑰一样鲜艳,

我在一个月明的夜晚,

骑马走向她的家园。


我看着头上的月亮,

它把广阔的草原照耀,

我的马快步而上,

已到我喜爱的小道。


现在过了果园,

接着就爬小山,

月亮朝着露西的屋檐,

越来越近地下降。


我甜甜做了一梦,

这是大自然赐的恩福,

但我的眼睛没有移动,

紧紧把下降的月亮盯住。


马儿继续前进,蹄声响亮,

不停地一直向前,

突然间那下降的月亮,

一头栽在她的屋子后面。


多么熟悉而奇怪的念头,

一下子钻进了情人的头脑!

“啊,慈悲的天,”我对自己喊叫,

“也许露西已经死了!



“沉睡锁住了我的心”


沉睡锁住了我的心,

我已无人间的恐惧;

她也化物而无感应,

再不怕岁月来接触。


如今她无力也不动,

不听也不看,

只随地球日夜滚,

伴着岩石和森林转。




“每当我看见天上的虹”


每当我看见天上的虹,

  我的心就跳。

初生时这样,

长成人也这样,

老了也不会不同——

  否则不如死掉!

婴儿是成人的父亲。

但愿我一生的时间

前后有天生的虔诚贯串!




伦敦,一八〇二年


弥尔顿!你该活在这个时候,

英国需要你!她成了死水一潭:

教会,朝廷,武将,文官,

庙堂上的英雄,宅第里的公侯,

都把英国的古风抛丢,

失了内心的乐。我们何等贪婪!

啊,回来吧,快把我们扶挽,

给我们良风,美德,力量,自由!

你的灵魂是独立的明星,

你的声音如大海的波涛,

你纯洁如天空,奔放,崇高,

你走在人生大道上,面对上帝,

虔诚而愉快,还有一颗赤心

愿将最卑微的职责担起。




丁登寺旁


一七九八年七月十三日


五年过去了,五个夏天,加上

长长的五个冬天!我终于又听见

这水声,这从高山滚流而下的泉水,

带着柔和的内河的潺潺。

      ——我又一次

看到这些陡峭挺拔的山峰,

这里已经是幽静的野地,

它们却使人感到更加清幽,

把眼前景物一直挂上宁静的高天。

这个日子又来到了,我能再一次站在这里,

傍着这棵苍翠的槭树,俯览脚下

各处村舍的园地,种满果树的山坡,

由于季节未到,果子未结,

只见果树一片葱绿,

隐没在灌木和树林之中。我又一次

看到了树篱,也许称不上篱,

而是一行行活泼顽皮的小树精;

看到了田园的绿色,一直绿到家门;

一片沉寂的树林里升起了袅袅炊烟,

烟的来处难定,或许是

林中有无家的流浪者在走动,

或许是有隐士住在山洞,现在正

独坐火旁。

这些美好的形体

虽已久别,倒从来不曾忘怀,

不是像盲人看不见美景,

而是每当我孤居喧闹的城市,

寂寞而疲惫的时候,

它们带来了甜蜜的感觉,

让我从血液里心脏里感到,

甚至还进入我最纯洁的思想,

使我恢复了恬静:——还有许多感觉,

使我回味起已经忘却的愉快,它们对

一个良善的人的最宝贵的岁月

有过决非细微、琐碎的影响,

一些早已忘却的无名小事,

但饱含着善意和爱。不仅如此,

我还靠它们得到另一种能力,

更高的能力,一种幸福的心情,

忽然间人世的神秘感,

整个无法理解的世界的

沉重感疲惫感的压力

减轻了;一种恬静和幸福的心情,

听从温情引导我们前进,

直到我们这躯壳中止了呼吸,

甚至我们的血液也暂停流动,

我们的身体入睡了,

我们变成一个活的灵魂,

这时候我们的眼睛变得冷静,由于和谐的力量,

也由于欢乐的深入的力量,

我们看得清事物的内在生命。

        也许这只是

一种错觉,可是啊,多少次

在黑暗中,在各色各样无聊的白天里,

当无益的纷扰和世界的热病

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

使它不住地狂跳,多少次

在精神上我转向你,啊,树影婆娑的怀河!

你这穿越树林而流的漫游者,

多少次我的精神转向了你!


而现在,依稀犹见昔日思想的余光,

带着许多模糊朦胧的记认,

还多少有一点怅然的困惑,

心里的图景回来了;

我站在这里,不仅感到

当前的愉快;而且愉快地想到

眼前这一刻包含了将来岁月的

生命和粮食。至少我敢这样希望,

虽然我无疑已经改变,早不是

我初来这山上的光景;那时节我像一头小鹿,

腾跳山岭间,遨游大河两岸,

徘徊在悽寂的溪水旁边,

去大自然指引的任何地方,与其说是

追求所爱的东西,更像是

逃避所怕的东西。因为自从

我儿童时代的粗糙的乐趣

和动物般的行径消逝了之后,

大自然成了我的一切。——我无法描画

当年的自己。瀑布的轰鸣

日夜缠住我,像一种情欲;大块岩石,

高山,深密而幽暗的树林,

它们的颜色和形体,当时是我的

强烈嗜好,一种体感,一种爱欲,

无需思想来提供长远的雅兴,

也无需官感以外的

任何趣味。——这个时期过去了,

所有它的半带痛苦的欢乐消失了,

连同所有它的令人昏眩的狂喜。我再不为这些

沮丧,哀伤,诉怨;我得到了

别的能力,完全能抵偿

所失的一切,因为我学会了

怎样看待大自然,不再似青年时期

不用头脑,而是经常听得到

人生的低柔而忧郁的乐声,

不粗厉,不刺耳,却有足够的力量

使人沉静而服帖。我感到

有物令我惊起,它带来了

崇高思想的欢乐,一种超脱之感,

像是有高度融合的东西

来自落日的余晖,

来自大洋和清新的空气,

来自蓝天和人的心灵,

一种动力,一种精神,推动

一切有思想的东西,一切思想的对象,

穿过一切东西而运行。所以我仍然

热爱草原,树林,山峰,

一切从这绿色大地能见到的东西,

一切凭眼和耳所能感觉到的

这个神奇的世界,既有感觉到的,

也有想象所创造的。我高兴地发现:

在大自然和感觉的语言里,

我找到了最纯洁的思想的支撑,心灵的保姆,

引导,保护者,我整个道德生命的

灵魂。

   也许即使

我没有得到这样的教育,我也不至于

遭受天生能力的毁蚀,

因为有你陪着我在这美丽的

河岸上;你呀,我最亲爱的朋友,

我的亲而又亲的朋友,在你的声音里

我听见了我过去心灵的语言,

在你那流星般的无畏的双眼里

我重温了我过去的愉快。但愿我能

在你身上多看一会儿我过去的自己,

我的亲而又亲的妹妹!我要祈祷,

我知道大自然从来不曾背弃

任何爱她的心,她有特殊的力量

能够把我们一生的岁月

从欢乐引向欢乐,由于她能够

充实我们身上的心智,用

宁静和美感来影响我们,

用崇高的思想来养育我们,使得

流言蜚语、急性的判断、自私者的冷嘲、

硬心汉的随口应对,日常人生里的

全部阴郁的交际

都不能压倒我们,不能扰乱

我们的愉快的信念,相信我们所见的

一切都充满幸福。因此让月光

照着你在路上独行吧,

让雾里的山风随意地

吹拂你吧,在以后的年月里,

当这些按捺不住的狂喜变成了

清醒的乐趣,当你的心灵

变成了一切美丽形体的大厦,

当你的记忆像家屋一般收容下

一切甜美的乐声和谐音;啊,那时候,

纵使孤独、恐惧、痛苦、哀伤

成为你的命运,你又将带着怎样亲切的喜悦

想起我,想起我今天的这番嘱咐

而感到安慰!即便我去了

不能再听见你的声音的地方,

不能再在你那无畏的眼里看见

我过去生活的亮光,你也不会忘记

我俩曾在这条可爱的河岸

并肩站着;不会忘记我这个长期崇拜

大自然的人,重来此地,崇敬之心

毫未减弱,而是怀着

更热烈的爱——啊,更深的热诚,

更神圣的爱;那时候你更不会忘记

经过多年的流浪,多年的离别,

这些高大的树林,耸立的山峰,

这绿色的田园景色,对我更加亲切,

半因它们自己,半因你的缘故!




序曲(选段)


[开场白](第一章1—14行)


啊,清风带来了祝福,

它轻轻拂着我的脸,

像是特意从绿野和蓝天

给我送来了喜悦。

何用问它来意!这风来得及时,

令我分外感激。我刚逃出了

曾经长期困居的庞大城市,

把抑郁换成了今天的自由,

自由得像小鸟,到处为家。

什么房舍将接待我?什么溪谷

将收容我?在什么树下成家?

什么清澈的溪流将低吟,

用它的潺潺给我催眠?

整个大地在前面等着我。




[在巴黎](第九章110—124行)


至于我自己,

不值同这伟大的主题

连起来谈(虽然又不得不谈),

因为我无足重轻;夜复一夜地

我去那些堂皇的场所,碰见

来自城里高贵门第的常客,

他们摈绝俗流,自成社会,

精于诗画,长于礼节,

由于这些或更深的原因,绝口不谈

时局,不论好坏,一律避免,

我感到这是一种限制,令人厌烦,

逐渐离开了这些人,进入

一个嘈杂的世界,不久就变成

一个民主派,把我整个的心,

全部的爱,都给了人民。




(第九章501—532行)


 但是我更痛恨

绝对专制,一人的意志

变成了众人的法律,还有一批人

享有不公正的特权,站在

君主与人民之间,只为君主效劳,

对人民则骄横无比,我对此

越来越恨,掺和着怜和爱,

爱的是不幸的大众,对他们

寄以希望,所以也就有爱。

有一天我们碰见一个饥饿的姑娘,

臂上有绳系着一条牛,她跟在后面

拖着沉重的脚步,那牛在小巷里

到处低头寻找吃的,

姑娘的苍白双手忙着

织毛活,然而心不在那里,

神情凄凉。这景象激动了我的朋友,

他说:“正是为了反对这类事

我们才战斗的。”同他一样,我相信

现在升起了一种仁慈精神,

什么也挡不住它,将在短期内

使这样悲惨的穷困不再存在,

我们将看见大地无阻碍地

实现它的意愿,用产品去报偿

温顺的、卑微的、有耐心的劳动儿女。

一切排斥性的规定永远废止,

浮华的典礼、淫佚的制度、残酷的权力,

不论谁建立的,独夫或是寡头,

一律取消,而最后,

最高最重要的一点是:

让人民用他们强有力的手

创制他们自己的法律,全人类的

美好日子将从此开始。




[法国革命的黎明](第十一章105—144行)


啊,希望和欢乐的愉快行动!

强大的盟军站在我们一边,

而我们因有爱而坚强。

幸福啊,活在那个黎明之中,

年青人更是如进天堂!呵,那岁月,

风俗、法律、制度的原本是

琐碎、陈腐、肃杀的旧习气

也一下子从整个国家的传奇色彩取得了吸引力!

理智女神也竭力放出魅力,

似乎这是维护她的权利的

最上之策——最易于推进

正在以她的名义开展的事业。

不只几个特选的地方,而是整个地球

充满了美好的希望(而像

天堂的花园里也曾

在某些时刻强烈地感到的那样),

希望的玫瑰比盛开的玫瑰还要宝贵。

面对这样前景,哪个人能不因这想不到的

快乐而振作,不论什么气质?

沉静的奋起了,生性活泼的狂喜了。

有些人从小就喜欢做梦,

幻想的玩侣,能使一切

敏捷的、深思的、健壮的力量

为自己所用;他们以君临的姿态,

周旋于感性世界的最堂皇的对象之间,

可以任意处置所见的一切,

像是他们身上有秘密的权力

只等他们去行使;——另外有性格温和的人,

他们注视各种细微的变化,尽力使

自己的思想适应它们,一些温和的计划家,

从不越出他们和平天性的范围。

现在这两种人——高傲的和谦虚的——

都找到了他们可以任意支配的帮手,

拿到了他们可以任意团捏的材料,

就看他们有多少本领能够施展;

这不是在乌托邦里,不是在阴暗的地下活动处,

不是在秘密的岛屿——天知道在哪里!

而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所有人的

世界——最终在这里

我们将寻到快乐,或一无所得!




[时间之点](第十二章208—225行)


我们生命里存在时间之点,

它们有突出的重要性,

保有一种更新的能力。

当我们困于伪说和狂言,

或更沉重更恶毒的妄见,

或卷进琐务和社交的循环,

它们就向我们的心灵提供滋养,暗中医治。

这能力使人生增加愉快,

它深入,又帮助我们攀高,

已高的更高,跌倒的扶起再攀。

这神奇能力的藏身之处

在人生的某些断片,它们提供

最深刻的智慧,指出终点和方法,

实现心灵的当家作主——而外界的感觉

只是忠顺的仆役。这样的时刻

散布一生,最初的开始

是在童年。




[更高超的心灵](第十四章100—111行)


永恒的和临时的都给他们

鼓舞:他们在最小的示意上

建立最大的事业;永远注视着,

愿意行动,也接受行动,

他们不需特别的召唤

就会起来;生活在日常世界上,

他们不迷惑于感官印象,

却有冲动的活力能够及时

同精神世界谈得契合,

也同时间里各个世代的人谈,

过去,现在,将来,一代又一代,

直到时间的消失。

王 佐 良 译





“我在陌生人中孤独旅行”


我在陌生人中孤独旅行,

越过海洋在异乡飘零;

英格兰呵!那时我才知道,

我对你怀着多深的感情。


终于过去了,那阴郁的梦境!

我再也不愿离你远行;

我只觉得随着时光流逝,

我爱你爱得愈益深沉。


当我在你的山谷中徜徉,

曾感到内心憧憬的欢欣;

我钟爱的姑娘坐在炉边,

传来了手摇纺车的声音。


暮去朝来,霞光明灭,

曾照亮露西嬉游的园亭;

你绿色的田野曾最后一次

抚慰过她临终时的眼睛。




“我好似一朵孤独的流云”


我好似一朵孤独的流云,

高高地飘游在山谷之上,

突然我看见一大片鲜花,

是金色的水仙遍地开放,

它们开在湖畔,开在树下,

它们随风嬉舞,随风波荡。


它们密集如银河的星星,

像群星在闪烁一片晶莹;

它们沿着海湾向前伸展,

通往远方仿佛无穷无尽;

一眼看去就有千朵万朵,

万花摇首舞得多么高兴。


粼粼湖波也在近旁欢跳,

却不如这水仙舞得轻俏;

诗人遇见这快乐的旅伴,

又怎能不感到欣喜雀跃;

我久久凝视——却未领悟

这景象所给我的精神至宝。


后来多少次我郁郁独卧,

感到百无聊赖心灵空漠;

这景象便在脑海中闪现,

多少次安慰过我的寂寞;

我的心又随水仙跳起舞来,

我的心又重新充满了欢乐。

顾 子 欣 译




孤独的割麦女


看她,在田里独自一个,

那个苏格兰高原的少女!

独自在收割,独自在唱歌;

停住吧,或者悄悄走过去!

她独自割麦,又把它捆好,

唱着一支忧郁的曲调;

听啊!整个深邃的谷地

都有这一片歌声在洋溢。


从没有夜莺能够唱出

更美的音调来欢迎结队商,

疲倦了,到一个荫凉的去处

就在阿拉伯沙漠的中央:

杜鹃鸟在春天叫得多动人,

也没有这样子荡人心魂,

尽管它惊破了远海的静悄,

响彻了赫伯里底群岛。


哀怨的曲调里也许在流传

古老,不幸,悠久的事情,

还有长远以前的征战;

或者她唱的并不特殊,

只是今日的家常事故?

那些天然的丧忧、哀痛,

有过的,以后还会有的种种?


不管她唱的是什么题目,

她的歌好像会没完没了;

我看见她边唱边干活,

弯着腰,挥动她的镰刀——

我一动也不动,听了许久;

后来,当我上山的时候,

我把歌声还记在心上,

虽然早已听不见声响。

卞 之 琳 译





十四行诗

在西敏寺桥上


大地不会显出更美的气象:

只有灵魂迟钝的人才看不见

这么庄严动人的伟大场面:

这座城池如今把美丽的晨光

当衣服穿上了:宁静而又开敞,

教堂,剧场,船舶,穹楼和塔尖

全都袒卧在大地上,面对着苍天,

沐浴在无烟的清气中,灿烂辉煌。

初阳的光辉浸润着岩谷,峰顶,

也决不比这更美;我也从没

看见或感到过这么深沉的安宁!

河水顺着自由意志向前推:

亲爱的上帝!屋栉似都未醒;

这颗伟大的心脏呵,正在沉睡!

屠 岸 译




把 感 觉 带 入 文 字

我打算沿着某些原路,折回威廉·华兹华斯在《序曲》中所称的“匿藏地”:

我力量的匿藏地
似乎开着;我接近,然后它们关上;
现在我隐约瞥见;当年纪渐老,
可能也就完全看不到了,而我将赋予,
在我们还可以的时候,只要文字还能,
赋予我那些感受以实质和生命:
我将珍藏过去的精神
供未来恢复。

在这些诗句中,隐含一种诗观,而我觉得这诗观也隐含于我所写的几首使我有资格讲话的诗中:诗歌作为悟性,诗歌作为自我对自我的启示,作为文化对自身的恢复;诗篇作为延续性的元素,带着考古学的发现物那种气息和确真,也即被埋葬的碎片的重要性不会因为被埋葬的城市的重要性而减小;诗歌作为一种挖掘,为寻找发现物而进行的挖掘,那发现物竟然是暗藏之物。
事实上,《挖掘》是我写的第一首我自己认为把感觉带入文字的诗,或者更准确地说,我认为我的直感进入了文字。它的节奏和噪音现在依然使我喜悦,尽管诗中若干句子更多是有职业枪手的戏剧性而不是有挖掘者的聚精会神。我是在1964年夏天写出这首诗的,差不多是在我开始“涉猎诗歌”之后两年。这是第一个我觉得自己做到不只是安排文字的地方:我觉得我把一支矛插入真实生活中。诗中描写的事实和表面都是真有其事,但更重要的是,由命名它们而带来的兴奋给了我某种气定神闲和某种信心。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它:它有点使我吃惊,吃惊于它竟然产生一个我会密切注意的立场和理念:

马铃薯霉的冷味,走在湿泥炭上的嘎扎声
和啪嗒声,切下活根茎的短促刀声
在我头脑中回荡。
但我没有像他们那样干活的铁铲。

在我的食指与拇指之间
夹着这支粗短的笔。
我要用它来挖掘。

如我所说,我是在多年前写下它的,然而也许我应该说,是我把它挖掘出来,因为我意识到甚至早在我写下它之前,它就已在我身上藏了很久了。笔/铁锹的类比是问题的核心,也很简单,无非是一个近乎谚语式的常识问题。在来往学校的途中,常常遇到有人问你上的是什么课,你当天挨了几个巴掌,而他们最后总是无一例外地告诫说,继续读书吧,因为“读书容易”“笔比铁锹轻”。而这首诗无非是允许这枚智慧的花蕾脱落,尽管在该脉络里重要的一点是,我写这首诗时心中并没有意识到这个谚语式结构,也没有意识到这首诗只不过是重演另一个挖掘的隐喻,该隐喻直到多年之后才又使我想起。不过,这却是我们上学途中说唱的节奏,并且如同我刚才说的,当时我们并未充分意识到我们在跟什么打交道:

“你的马铃薯干了吗?
它们适合挖了吗?”
“把你的锹插进去试试。”
脏脸麦圭根说。

这里,“挖”成为一个性隐喻,一个受启蒙的象征,如同把你的手伸入灌木丛里或端鸟巢,它是各式各样的自然类比之一,用来指揭开或接触隐秘的事物。现在我相信,《挖掘》一诗对我来说具有受启蒙的力量:我刚才提到的信心,来自一种感觉,觉得也许我也可以干写诗这活儿,而一旦体验到写诗的兴奋和发泄之后,我注定要一再去寻求这种体验。
我不想使《挖掘》承载太多意义。它是一首大型挖土机似的粗纹理的诗,但它作为一个例子是很有趣的——不只是作为某位书评家所谓的“罗素广场里结满泥巴的手指”的例子,因为我并不觉得该题材本身有任何特别优点——它有趣是因为可作为我们所称的“找到一个声音”的例子。
找到声音意味着你可以把你自己的感觉带入你自己的文字,意味着你的文字有你对它们的感觉;而我相信这甚至不是一个隐喻,因为一个诗歌的声音很可能与诗人的自然声音有非常亲密的联系,那是他写诗时听到的诗句的理想讲话者的声音。
那么,你如何找到它呢?在实践中,你听到它来自某个别人;你感到另一位作家声音里的某种东西,它流入你的耳朵,进入你头脑的回音室,使你的整个神经系统都如此愉快,以至你的反应将是“啊,我希望这是我说的,以这种独特的方式”。事实上,是这另一位作家对你说了某种重要的东西,某种你凭直觉就知道是你自己和你的经验之某些方面的真实发声的东西。而你作为一位作家的初步尝试就是要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模仿这些流入的、有神秘影响力的声音。
以这种方式影响我的其中一位作家是杰勒德·曼利·霍普金斯。在学校阅读霍普金斯的结果是想写作,而当我在大学时代第一次拿起笔写作时,流出的东西正是曾经流入的东西,常见于霍普金斯诗中充满碰碰磕磕的头韵的音乐、报导式的声线和弹跳的辅音。我记得一首叫作《十月思绪》的诗,在该诗中某些虚弱的田园意象在混合语体的锁子甲下沉没:

椋鸟看守茅屋,突来的燕子
直接冲向筑着泥巢、安卧家中的椽
越过沾满尘埃的干枯蜘蛛网,如同笑声
鬼影般缠住用沼泽橡木、泥煤草皮和柳条做的屋顶……

然后还有“天空色、李子蓝和荆豆带刺般金黄”和“羊栏里铃铛嘀嘀响的叮当声”。
回顾起来,我相信存在着一种联系,介于霍普金斯诗歌声音那带有浓重乡音的辅音噪音与北爱尔兰口音独特的地方特色之间。虽然这种联系当时并不明显,但回想起来,却是非常真实的。另一位深受头韵法诱惑的已故诗人W.R.罗杰斯在其《爱尔兰特性》一诗中说,来自他的(以及我的)那个地区的人都是

唐突的人民
他们喜欢说话中尖刺的辅音
认为柔软的辅音是娘娘腔;他们在
管弦乐团里挖掘k和t音,在乐曲中
发现罪恶,在锡罐、摩擦音、通奸中
和断音的谈话中找乐趣,总之
任何或多或少是攻击的事儿,
像米克、塔格、补锅匠的崽子、梵蒂冈。

确实,乌尔斯特口音一般是断音的辅音。我们的舌头更多是敲击辅音的金属小片,而不是绕着元音的圆圈滚动——罗杰斯还提到“南方嘴巴里那饶舌的圆才能”。它是充满能量的、棱角分明的、锋利的,也许正是因为我的第一口音与霍普金斯的古怪之间这种契合,导致我最早那些诗成为它们那个样子。
当然,我不能说我已找到一个声音,但我找到了一个游戏。我知道这只是文字游戏,而我甚至没有胆量署上自己的名字。我把自己称为“Incertus”,意为没把握,一个害羞的灵魂在烦恼之类的。我爱上文字本身,却对一首诗作为一个整体结构一无所知,对一首写得成功的诗如何成为你生命中的踏脚石也毫无经验。那些诗是我们也许可称之为“试验篇什”的东西,是一些笨拙僵硬的小设计,模仿大师那些流畅交织的图案,是通往整个诗歌技艺的笨手笨脚的线索。
我当时正第一次有意识地雕琢文字,基于某种理由,作为历史和神秘性的载体的文字开始邀请我。也许这一切很早就发生了,因为母亲以前常常会背诵一系列词缀和词尾,以及附上英语解释的拉丁词根,这类押韵词都是她在20世纪初所受学校教育的组成部分。也许是开始于收音机调谐度盘上富有异国情调的名字:斯图加特、莱比锡、奥斯陆、希尔弗瑟姆。也许是由旧时英国广播公司天气预报里美丽的跳跃节奏引发的:多格、洛考尔、马林、设得兰、法罗、菲尼斯特尔;或由华丽而空洞的教理问答措辞引发的;或由作为我们家中强制性诗歌一部分的圣母马利亚连祷文引发的:金塔、约柜、天堂之门、晨星、病人的健康、罪人的避难所、受苦人的安慰者。这些东西在当时没有一样是被有意识地细细品味的,但我觉得,我依然能够轻易地回忆它们,以及陶醉于它们的词语音乐,这个事实表明它们以某种将来可以在上面建筑的语言路基垫层的方式为耳朵打基础。
这是无意识的铺垫,但诗歌也包括有意识地细味文字。这是通过阅读诗歌本身来达到的,以及被要求去背诵一些诗,甚至一些警句,例如济慈的,来自《莱米亚》:

他的船如今
用黄铜色船头刮擦码头石,

或华兹华斯的:

鞋底都装了钢片,
我们在锃亮的冰上咝咝滑过,

或丁尼生的:

老紫杉,抓住了刻着
下面的死者名字的石头,
你的纤维缠着无梦的圆颅,
你的根茎绕着骸骨。

这些诗行都是摘自我在学校最后几年所学的诗,它们有点像试金石,其语言能够引起你某种听觉上的小疙瘩。上大学时,我最初几周陶醉于遇见约翰·韦伯斯特喜怒无常的能量——“我要在他们的内脏里刻花刺绣/如果我有机会回来”——后来又碰上盎格鲁-撒克逊诗歌的尖头石料,以及学习英语本身丰富的地层。唯有词语是确实好的。我甚至写了这些《给自己的诗行》:

在诗歌中我希望你会
避免那欢快的陈腐。
给我们有肉峰和强劲的诗吧,
用歌的皮带结紧,
那种在沉默中爆发的诗,
没有强制,没有暴力。
它的音乐强劲又清晰又有效
像锯子在晒干的木材里嗡嗡响。
你应尝试具体的表达,
半猜测,半表达。

啊哈。在这背后,是麦克莱什和魏尔伦的《诗艺》,艾略特的“客观对应物”(一知半解)和几篇关于“具体实现”的批评文章(我和别人写的)。在大学,我与这整件事情若即若离,为凑热闹而读诗,也为文学杂志写了五六首。但我内心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经验。没有顿悟。全是技艺——而且也没有多少技艺可言——而没有技术。
我认为,技术是不同于技艺的。技艺是你可以从其他诗歌那里学到的。技艺是制作的技能。它可以在《爱尔兰时报》或《新政治家》的比赛中获胜。它可以施展而不指涉感觉或自我。它知道如何保持有力量的语词体育运动表演;它可以满足于“除了声音什么也没有”,但不是“找到一个声音”这个意义上的声音。学习技艺是学习转动诗歌之井的辘轳。通常来说,你开始时,是把水桶放到井里半途,然后吊起一桶空气。你是在比手画脚模拟真活,直到有一天链索突然拉紧了,水桶沉入水里,而这将继续诱使你回头再来一次。你将打破你的自我之池的薄层。你的马铃薯将会“适合挖”。
在这个关头,便可以谈论技术而不是技艺了。我愿意把技术定义为不仅包含诗人处理文字的方式,他对格律、节奏和文字肌理的把握,还包含定义他对生命的态度,定义他自己的现实。它包含发现摆脱他正常认知约束并袭击那不可言说之物的途径:一种动态的警惕性,它能够在记忆和经验中的感觉的本源与用来在艺术作品中表达这些本源的手段之间进行调停。技术意味着给你的观念、声音和思想的基本形态打上水印图案,使它们变成你的诗行的触觉和肌理;它是心灵和肉体的资源的全部创造力被调动起来,在形式的司法权限内把经验的意义表达出来。技术,用叶芝的话来说,乃是把“那捆坐下来吃早餐的偶然和不连贯”变成“一个理念,某种有意图的、圆满的东西”。
这确实是可以设想的,也即一个诗人能够拥有真正的技术和不稳定的技艺——我想,阿伦·刘易斯和帕特里克·卡瓦纳就是如此——但更常见的情况是,技艺到家却技术失败。如果有人问我什么形象可以代表纯粹的技术,我会说卜水者。你无法学会用占卜杖探测水源或占卜的技艺——它是一种与隐秘而真实的存在物保持接触的才能,一种在潜藏的资源与想让这资源浮现和释放的社群之间调停的才能。如同菲利普·锡德尼爵士在《为诗辩护》中指出的:“罗马人把诗人称为瓦底斯(Vates),意思跟占卜者差不多……”
写这首诗无非是平息一次兴奋和命名一次经验,同时在语言中赋予那兴奋和经验一次小小的永动。我在这里引用它,不是为了它自身的技术,而是为了诗中所包含的技术的形象。那占卜者在其与隐秘的事物接触这个方面,以及在其有能力把感觉到和触动到的事物表现出来的能力这个方面,都酷似诗人。

占卜者

从绿篱笆砍下一根有杈的榛树棍子,
他握住它V形两边的枝杈,
在地面上兜圈,寻找水的
精气,神经质但很专业地

不慌忙。精气现身,尖锐如螫针。
占杖猛地一动,准确地抽搐,
泉水突然通过绿榛树
播放它的秘密频道。

旁观者会要求让他们试一试。
他二话没说把占杖交给他们。
它在他们手中没动静,直到他冷淡地
握住他们期盼的手腕。榛树又颤动起来。

我青少年时代视为事实的东西,成了记忆中的奇迹。当我现在重读这首诗,我很高兴它以动词“颤动”结束,这也是整个神秘事件的核心。我也很高兴“颤动”(stirred)与“话”(word)押韵,使得“瓦底斯”的两个功能融为一个声音。
技术即是允许那围绕着一个词或一个形象或一个记忆的首次心灵颤动朝着发声的方向生长:不一定是以争辩或解释的方式发声,而是以它自身那能够进行音调和谐的自我再创造的潜力发声。这创造力的激动必须获允某些条件,在这些条件中,用霍普金斯的话说,它才能够“自花受精,自我承担……叫道/我所做是我,为此我来”。技术确保这第一道微光获得其应有的亮度。我的意思不只是指在用选择词语来生动地表现主题时的巧妙——这当然也是一个问题,但不是那么关键。一首诗可以风格有瑕疵而能生存下来,但不能以死胎生存下来。关键的行动是先于语言的,也即允许那模糊或不完整地意识到的最初警觉或引诱去发展,让它作为一个思想、一个主题或一个句子去扩大和形成。罗伯特·弗罗斯特这样描述它:“一首诗以一种哽噎、一种乡愁、一种相思病开始。它找到思想,而思想找到词语。”就我而言,技术更多是有生命力和有感知力地与“哽噎”找到“思想”这一最初活动联系起来,而不是与“思想”找到“词语”联系起来。那最初活动包含占卜、预言、神谕的功能;接下来的活动则包含制作功能。像奥登那样说一首诗是一种“语言新发明物”,就意味着要在你的衣袖里保留一两道招数。
在实践中,你是根据你自己关于要写什么的经验来写你认为是一首成功的诗。你经得起自己的看法的考验,不是因为获得理论证实,而是因为你信任某些满意的时刻,你凭直觉知道它们是扩张的时刻。你得到前一首诗的探访的确认,又受到下一首诗的躲避的威胁,而最好的时刻是当你的心灵似乎发生内爆而词语和意象自动奔入旋涡的时刻。我曾有过这样一次遭遇,在睡前,“我们没有大草原”这行诗闪进我的脑海,释放一系列意象,这些意象构成了诗集《进入黑暗之门》的最后一首诗《沼泽地》。
我一直模糊地希望写一首关于沼泽地的诗,主要是因为它是一片对我产生奇怪安抚作用的风景,充满了种种可以追溯到童年早期的联想。我们常常听说沼泽黄油,也即在泥炭下保鲜好多年的黄油。后来我上学时,附近一处沼泽地掘出一头驼鹿的骨骼,我们有几个邻居的照片被登在报纸上,照片里他们透过鹿角向外张望。因此我开始有了一个意念,也即沼泽作为风景的记忆,或沼泽作为一片牢记着发生在它内部和发生在它身上的一切事情的风景。事实上,如果你到都柏林国家博物馆逛逛,你会发现爱尔兰最珍贵的物质遗产有很大比例是“发现于沼泽”的。此外,由于我自己的诗歌最早的胎动是由记忆这个功能提供的,因此我有一种试探性的、未实现的需要,需要把记忆与沼泽地和由于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故不妨称为我们的民族意识的东西衔接起来。而这一切都在“我们没有大草原……”——但我们有沼泽——之后全部释放出来。
那时,我正在贝尔法斯特女王大学教现代文学,并一直在阅读有关边远地区和西部作为美国意识的重要神话方面的资料,因此我便把沼泽树立起来——或者说把它标记下来——作为一个相对应的爱尔兰神话。我带着兴奋入睡之后,第二天早晨便很快把它写出来,然后可以说是逐行逐行地趁热修改:

我们没有大草原
不能在黄昏时切割一个大太阳——
无论在哪里,眼睛总不敢正视
入侵的地平线,

总被诱入山中小湖
独眼巨人似的眼里。我们没篱笆的乡村
是不断在有太阳耽视的日子里
结硬皮的沼泽。

他们从泥炭中掘出
那头伟大的爱尔兰
驼鹿的骨骼,把它竖起来,
变成一个惊人的充满空气的条板箱。

沉埋了
一百多年的黄油
被挖出来,又咸又白。
土地本身是善良、乌黑的黄油

在脚下融化和松开,
距它最后定形
还差几百万年。
他们永远不会在这里挖煤,

这里只有大冷杉
水浸的树干,软如纸浆。
我们的开拓者们不断朝里面
和朝下面敲击,

他们剥掉的每一层
似乎都有人露宿过。
沼泽孔眼也许是大西洋的渗漏。
潮湿的中心是无底洞。

再一次,如同在《挖掘》中,那种创造力的冲动是无意识的。引发这首有关记忆的诗的,是某种隐藏在记忆深层的东西,某种在该诗完成几个月之后我才把它与该诗联系起来的东西,也即老人对我们的一个警告,警告我们勿进入沼泽。他们担心我们会溺毙在旧开采场窄道的水池里,因此他们散布说(而我们相信他们)沼泽洞是无底的。他们——或我——都不知道,有一天我会把这话偷偷写进我一本诗集的最后一行。
那本诗集中还有一首诗叫作《献给短发党人的安魂曲》,写于1966年,当时大多数爱尔兰诗人都在落力庆祝1916年复活节起义周年纪念。那次起义是1798年种下的种子的收获。在1798年,革命共和国的理想和民族感情在爱尔兰共和主义信条和1798年叛乱中汇合——叛乱不成功,并被野蛮地镇压。该诗诞生于并结束于一个复活意象,该意象是基于一个事实:在叛乱分子被埋在集体坟墓之后某个时候,坟墓便开始抽出幼麦,幼麦是由这些“短发党人”带在口袋里供行军时吃的麦粒长出来的。间接的暗示是,“解放年”种下的暴力反抗种子在叶芝所称的1916年“正确的玫瑰树”中开花。我当时并未意识到新教徒自耕农与天主教反抗者之间最初那次残忍的派系冲突,竟会在1969年夏天也即诗集出版两个月后在贝尔法斯特再次爆发。
从那一刻起,诗歌的问题便从仅仅获取满意的文字指谓,转向寻找适用于我们的困境的意象和象征。我不是指发出开明派的哀叹,哀叹市民竟然会为了诸如“英国人”或“爱尔兰人”命名法之类的问题而觉得非要彼此残杀或部署各自的军事部队。我不是指公开庆祝抵抗或公开诅咒残暴——尽管这样的庆祝不见得就没诗意,如果我们想想叶芝那首《1916年复活节》的话。我是指我感到有必要去发现一个力场,以便在没有放弃对我所描述的诗歌进程和经验的忠诚的情况下,仍能包含以人道的理性看待事情,同时赋予暴力的宗教强度以可悲的真实性和复杂性。而当我说宗教的,我想到的不只是宗派分裂。在一定程度上,这种仇恨可被视为某个神与某个女神的崇拜者和信徒之间的一场斗争。有一个本土的土地神,是整个岛屿的守护神,怎么称呼她都可以,岛屿之母、霍利罕之女凯瑟琳、穷老妇等等;她的统治权曾暂时被一个新的男性邪教篡夺或侵犯,该邪教的创立者是克伦威尔、奥兰治的威廉和爱德华·卡尔逊,其神化身为君王或君主,居住在伦敦一座王宫里。我们所处的位置,是本土忠诚意识与帝国权力之间在某个外省的一场斗争的末端。
我很清楚,这个说法远离以经济利益为主的不可知论的世界,该世界的铁腕在“民选代表之间的会谈”这个天鹅绒手套里运作;远离权力分享的政治操纵;但它并不远离那些从事杀戮的爱尔兰人和乌尔斯特人的心理,也不远离隐含于“爱尔兰天主教徒”和“乌尔斯特新教徒”这类术语中的破产的心理和神话。问题依然是:“美如何与这暴力抗辩?”而我的回答是,通过提供“适用于逆境的象征”。
我在一本译成英语的书里找到这样一些象征,它恰巧出版于杀戮开始的1969年。它的标题再次恰巧叫作《沼泽人》。它主要描写在日德兰沼泽地找到的保存下来的男女尸体。尸体都是赤裸的,被勒死,或被割喉,自铁器时代早期以来就被埋在泥炭下。该书作者P.V.格罗布令人信服地指出,这些男女中有很多人,尤其是那个其头颅保存于奥尔胡斯附近锡尔克堡博物馆里的图伦男子,乃是献给母神的祭祀品,母神是土地女神,她每年都需要在她位于沼泽地的圣所与新的新郎共床,以确保土地在春天更新和肥沃。如果把它与爱尔兰政治献身的传统联系起来,尤其是其献身的事业的偶像正是霍利罕之女凯瑟琳,则这就不只是一种古代野蛮人的仪式,而是一种原型模式。而这些难忘的献祭品的照片,在我脑中与过去和现在爱尔兰政治和宗教斗争的种种漫长仪式的残暴照片混合起来。当我写这首诗,我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恐惧的感觉。它是一种继续朝圣的誓言,而当我写这首诗时——再次,我写得很快——我觉得除非我对我正在说的东西怀有深沉的热诚,否则我只会给自己招来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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